第四十二章 谁是反贼

　　四月初的一天，六皇子玉泉王申明渊在下朝时偶然遇到了卫家三郎卫秉戈。卫秉戈并不擅长与人寒暄，他对玉泉王行了礼，刚说了两句话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若马上就告辞走人好像也不妥当，他只得没话找话：“殿下，微臣除夕回海西过年时，看到家里收到了工部去年年底送去的新火铳。那六斤九两的火铳可发射、可砸人，实在好用，可惜在花都除了禁卫军谁都不能使用火器，微臣真是看着眼馋。”

                  申明渊是嘉获帝的小儿子，也是继后汤氏唯一的孩子，负责工部。在诸皇子中他年纪最小，读书读得也不认真，却喜欢琢磨机械制造的玩意儿。工部每半年就会改进一批武器再送去各戍边城池，这事他是知道的。可卫秉戈的话他听着听着却觉得有些不对劲，问对方：“卫通判，你说那火铳重六斤九两？”

                  卫秉戈是刑部官员，脾气不好、心思却细腻，经常能从堆成山的卷宗之中发现疑点。申明渊知道卫秉戈说话很严谨，他说的重量应该是分毫不差的，可刑部去年年底送到海西的新火铳应该是七斤二两的才对。

                  得到了卫秉戈肯定的回答后，申明渊又问：“那火铳能发射几枚子弹？”  卫秉戈脱口而出：“六枚！六枚联发！”  申明渊听完更惊讶了，去年年底送去的新火铳应该是八枚连发的，而卫秉戈说的那种是前年年初的制式！

                  申明渊心内存疑，和卫秉戈分别之后，他就马上去工部查阅卫戍平历年来写的回执。那回执只不过是证明卫家军收到了多少武器云云，平日里并没有人会细看。申明渊越查越心惊，卫戍平的回执上可以看出：从嘉获一年开始，武器的数量和制式便对不上了。

                  工部发出的都是每半年的新款，可是卫家收到的却是前面半年至两年的旧款。不止是火铳，就连火炮、火雷、蛟龙、钢刀、盔甲，全都不对！申明渊虽然不参与兵部的事，但戍边九城的重要性他还是知道的，而海西乃是戍边九城中最凶险最偏远的城池，谁这么大胆子居然敢扣押海西府的东西？

                  申明渊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兵部贪腐，并没有按照工部发出的东西送到海西。仔细想想又不对，这十年来兵部尚书、侍郎、郎中上上下下都换了好几轮，不同派别不同势力的官员轮番上场，怎么可能一直这么持续地专坑卫家？

                  十年，是二皇兄？虽然众兄弟是在六部之间轮流历练，可毫无疑问兵部一直在二皇兄百泉王申明堡的掌控之中。申明渊年纪尚轻，和谋士讨论之后也不敢擅自做主，只能走最为稳妥的一步棋：上报。

                  端午节申明渊趁着进宫给皇帝皇后请安时，对嘉获帝说：“父皇，儿臣这月偶尔核对年初时海西府卫总兵发回的接收回执，发现那上面描述的火铳、火炮都不是去年下半年新研制的制式，而是前年的。儿臣觉得蹊跷就找人仔细核对，不止是制式，就连数量也不对。卫家军实际收到的比工部杂造局发出去的少了许多，且此情形已持续了十年之久。儿臣想起去年王成丹有给军士少发粮饷之事，怕生出意外，特来向您禀报。”

                  嘉获帝听完申明渊的话深感欣慰，这个小儿子从小放荡不羁，学问、武功都不算好，只喜欢琢磨机关之术。这次他却十分认真，能发现这么大的漏洞，皇帝微笑着看着他：“明渊长大了，愈发会当差了，武器少发、错发不是小事，你怎么看？”

                  申明渊知道皇帝是在考验他，就乖乖答道：“武器不同于其他补给，每年那么大批武器被侵吞，就不止是贪腐这么简单的事了：往小了说可以去占山为王和官军对抗，往大了说，可以起兵造反影响国祚！儿臣建议让三哥的户部也跟着查一查，看看发出的军粮和军服的数目是否正确。”  嘉获帝连连点头：“对，不能打草惊蛇，朕会让你三哥暗暗地查，你先不要在你二哥和兵部的人面前透露分毫。”

                  三皇子淮阳王申明銴查出的结果也和申明渊一样，从十年前开始，卫家军收到的粮食、军马、被褥、军服、帐篷的数目就不对。有了武器、马匹、粮草、军饷，再拉起队伍就可以直接造反了。根据户部和工部统计的结果，这么多军需，足以供两万人起兵反叛并且吃上一两年！

                  海西府共有十九万人，除去老弱妇孺，能上战场的壮年男子不过七万；再除去后勤兵，真正的精兵不过三四万人。可是现在，十年积少成多，却有一个能拉起两万人马的内鬼出现在朝廷里，他是谁？

                  嘉获帝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二儿子申明堡，兵部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却从没上奏过，自然是他的失察。可他常年呆在花都，与两万军队并不在一处，起兵时想要马上调动军队是很难做到的事。这两万军队在哪？他是否参与其中？兵部还有谁与此事有关？想到有一支人数两万装备齐全的军队呆在这个国家一处无人知晓的地方，镇静如嘉获帝也不禁有些后怕。

                  皇帝又想，卫戍平十年来常常收到缺斤短两的物资为何不上奏？想到这里，他记起卫戍平前阵子写了一封密折过来，他将密折找出，看到里面赫然写着嘉获八年四国联军一起攻打海西府一事。那年三里营之战，卫家军遇敌时不但发现敌军是突袭，而且用的居然是大阳武器，虽说平日里四国军队也偶尔会从黑市购买大阳武器，但如此大批量的装备显然不是黑市上轻易能买到的。

                  卫戍平信上还描述了，海斯人想来海西附近，必须要经过一条长长的沙沟。为何一路之上别府守军都没有发现海斯军队？四国联手困住了卫家军五个副营，水魔军直冲海西府，这件事若没有内鬼显然是无法办到的。这个内鬼是谁？他的目的显然是让卫家军全军覆没、海西被攻破，从而剑指中原，这可是灭九族的大罪！若不是卫秉钺临危受命利用空城计取得胜利，后果不堪设想！大阳官员谁能做到？谁敢做到？卫戍平在信的最后，又详细讲了卫家派人去海斯国实施的离间计。

                  嘉获帝将自己收到的所有消息一一核对、筛选，目前看来卫家是可靠的，卫家若垮了四国南下，海西府形同虚设，下一个目标就是后湾郡碧波城。后湾郡碧波城，皇帝心里一动，那是羑王的封地！

                  当初太祖爷和三弟一起起兵创立大阳基业，在登基之后，太祖爷并没有将三弟留在繁华的花都，反而将他封在偏僻寒冷的碧波城，本意是想让他为自己守着北境。

                  三弟在太祖爷面前大闹了一场怎么都不肯去，后来是太祖爷下了圣旨他才勉强出发。就因为这事，太祖爷生怕他闹出什么岔子，才将自己信任的将官卫镇宵封为总兵驻守海西，一方面抵御四国、一方面替自己盯着三弟，这也就是第一代羑王和第一代海西总兵的来历。

                  是了，只有第七代羑王才有能力连着多年克扣卫家的军需；也只有他才能让卫戍平受了委屈而不敢抱怨，毕竟他是自己的堂弟！卫戍平为人谨慎，绝对不会因为少收了一点军需而来离间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可正是因为卫戍平谨慎，若非有实证他也不会亲自上密折禀告此事，可能实际的情况已经比他汇报的还要糟糕许多了。

                  需要马上派人去后湾郡查证，羑王造反已经进行到哪一步了？这个人不但要绝对可靠、还要身份高，否则很容易被收买。皇帝思来想去觉得朝臣中没有合适的人选，当他看到申明渊最早交上来的公文时有了主意，这个小儿子也该去历练历练了。

                  皇帝命人将申明渊传过来，给了他虎符、路引和一枚刻着印章的戒指，叮嘱他：“你将这些随身收好，微服出巡去后湾郡实地探访一下，再到海西去和卫戍平碰面。记得少说多做，先不要暴露自己此行的目的，看看卫戍平准备如何应对。若真遇到千钧一发的情况，你可用朕的名义发号施令，用这枚戒指盖章即可。”  申明渊知道这是皇帝在给他历练的机会，十分难得，赶紧接过东西行礼：“是，父皇，只要卫总兵忠心耿耿，儿臣一切都听他的。”

                  嘉获帝拿出另一枚印章戒指在两张纸上分别盖了章，说：“朕会叫人将这两张纸分别送去卫戍平和吴石济那里，如果你需要做什么，只要拿出你手里那枚印章盖在纸上，和他们手里的印记相合，那就可以对他们下令。”  吴石济是保仓郡总兵，管辖范围在后湾郡以西，而海西府在后湾郡最北。若羑王爷无异动也就罢了，若有异动，两大总兵可一西一北同时夹击他。

                  那印章戒指有两枚，皇帝手里一枚、申明渊一枚，两枚上面各有一半印记。两大总兵非得收到各盖了一半印记、拼起来完全相符的两张纸时，传令人才会告诉他们要做什么，因此完全不存在消息提前泄露的风险。

                  汤皇后是嘉获帝年轻时的心爱之人，因其父官职不高，所以当初只能进王府做王妍，而先皇延封帝将英国公之女张氏指婚给嘉获帝做正妃。待嘉获帝登基后，张皇后生申明煌时难产早逝，他等了几年才有机会将汤氏册立为皇后，汤氏唯一所出申明渊才从庶子变成嫡子。

                  这个儿子以往都不好好读书练武，这次的事情却由他先发现，嘉获帝很是欣慰，孩子长大了也懂事了，虽然此行凶险，但这是他成长之路上必须要经历的。

                  终归是幼子第一次去那么危险之地，嘉获帝有点不放心，又叮嘱他：“你去向你母后辞行，就说是去北境各郡察看河堤的修筑情况，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你的真正目的，包括她。”申明渊行礼离去：“儿臣遵命。”

                  工部负责各地宫殿建造、河堤修筑，申明渊要去外地督造工程经常消失个把月不在花都，这次他又走了月余，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五皇子凤泉王申明煌却在自己任工部右侍郎的表舅那里偶尔得到一个信息：北境三郡连续两年大旱，并没有什么需要维护的河堤。那申明渊到北境去做什么？那里连年战事何等危险，就算是真的有河堤失修，也不需要他堂堂六皇子跑过去吧？

                  连年战事、连年战事，申明煌心里反复在想，若申明渊很不幸地在战乱中被杀了，那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人发现吧？老六若死了，汤皇后无子、娘家势力又小，还能成什么气候？

                  思虑周全之后，申明煌给母亲的表叔、自己的叔姥爷-后湾郡提督袁疏阔写了一封信。他将信亲手封好，命人秘密送出之后，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茶，等着看收到儿子死讯的汤皇后是何表情，想来那应该会很精彩吧。

                  申明煌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天花都下着瓢泼大雨，母亲的侄女张蔷薇在凤泉王府求见的情形。她进了自己书房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金钗还给殿下，祝殿下和王妃新婚大吉、白头偕老，以后我不会再和殿下见面了。”

                  张蔷薇将一个首饰盒子放在书桌上，申明煌不用打开盒子也知道那里面放着一支蔷薇花金钗。花瓣用各色宝石镶嵌，在烛光下会映射出紫色的光芒，那是他送给对方的定情信物。

                  他知道自己的劝慰很无力，却又不得不开口：“蔷薇，你相信我，我虽然刚刚封王根基尚浅，但我会尽力营救你父兄的。”  张蔷薇跪下说：“殿下，我不是不相信您，可我前日眼睁睁地看着父兄被吏部的官员一一宣布停职，实在没办法置之不理，我是英国公之后，满族荣耀不可因我一人被毁。我已两天两夜没有合眼，昨日去求了皇后娘娘，说我愿意去普照寺带发修行，为皇上和皇后祈福，与殿下永不再见，只求她帮忙在皇上面前为我父兄美言。是我自己不守妇道勾引殿下的，与殿下无关。”

                  听到张蔷薇居然去找汤皇后求情，申明煌气得双手发抖：“什么永不再见，我给你一次机会你想好重新说！”张蔷薇低下头，生怕自己后悔，也不顾虑他的情绪，只继续说着：“殿下，我在普照寺已经安排好了住处，此生都不会回花都，愿殿下与谢家小姐举案齐眉、早生贵子。”

                  申明煌气得拿起首饰盒子对着张蔷薇砸去，没想到她居然一动不动并没有躲避。盒子的尖角砸到她额头又摔在地上，那金钗上的宝石被摔得四散开去，她的额头上开始渗出血珠来。申明煌心疼不已，可他仍在气头上，就一声不吭地看着对方。张蔷薇拜了三拜说：“殿下珍重。”  然后她就站起身毅然决然地走了出去。

                  张蔷薇打开门的那一刻，申明煌才想起来外面狂风暴雨。他追了出去站在二楼走廊，看到她从楼梯上下去已到了路上，雨水顺着她的脸将血迹冲了干净。申明煌吩咐身边的侍女：“去拿把伞给张小姐，记得找一把大的。”

                  那侍女收了命令就拿起伞追下楼去，对着张蔷薇说：“张小姐，雨这么大你拿着伞路上用。”张蔷薇摇摇头，她回身看着这座崭新的府邸，那是皇上新赐下的凤泉王府，富丽堂皇、气派非凡。她开口说：“我以后也没机会再来，无法将伞还给殿下，就不用借了。”

                  说罢张蔷薇就走入暴雨之中，这座崭新的王府马上会迎来谢家小姐做女主人，可能她以后会生下世子，会做太子妃、做皇后，可这一切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自己这个先皇后的侄女，被皇帝认为勾搭凤泉王，不但毁了父兄前程，还成为了全花都的笑柄。

                  凤泉王，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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