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破晓

克莱恩觉得自己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过去的这几天，他遭受了太多的折磨。现在，他甚至记不起自己上一次睡觉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爬上噬魂魔树寻找灵魂果实的前一天吧。

自那之后，他先是经历了神血转化的煎熬，又强撑起精神抵御灵魂树的影响。为了提神，他一次次咬破自己的手指。

在漆黑夜幕下他引导小船横渡黑海，又眼睁睁看着小船被深海怪物摧毁。最后，他在冰冷的深海中又与那个怪物缠斗，险些溺水淹死。

此刻的他精疲力尽，身心随时处于崩溃的边缘。

双腿犹如灌满了铅，使不上劲，尽管如此，克莱恩仍固执地继续游着。拖着自己和凯西，不断靠近那只从水中升起、仿佛要托起天穹的巨大石手。

他周围的海浪汹涌澎湃，仍因早些时候那突兀出现的光芒而动荡不安。

铺天盖地的海浪张牙舞爪，威胁着要这两个梦想家永远留在这里，把他们像玩具一样抛来抛去。

克莱恩尽量稳住随波逐流的身体，他执拗的不肯放弃。

黎明在即，但此刻，他们周围只有寒冷、黑暗和危险。深渊中随时可能冒出什么东西，瞬间熄灭他们微弱的挣扎。

好在那些触手消失了，或许是被那炽热的光芒惊吓退避。

奇迹般地，克莱恩还是游到了石手旁。他先将凯西推上石手，自己也紧跟其后。

他们爬到掌心位置，一下子坐在那里，像搁浅的鱼一样急促喘息着。

良久，他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克莱恩安静躺在那里，维系着一点清醒，嘴巴大口呼吸。他脑海里一片空白，不过这样也好。因为他不愿去思考，一旦思考，就会回想起那些……那些发生在……

算了！”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什么也改变不了。

海浪拍打石手的声音提醒他，夜晚还没结束。克莱恩微睁双眼，打算先看清楚他们目前的处境。

这只石手只是略高于波涛汹涌的海面，巨大的拇指根部几乎触碰到海水。掌心部分不算特别宽敞，仅相当于克莱恩在遗忘海岸获救那天所见的圆形平台的一半大小，而且它还略微倾斜，形成一个小坡。

手指部分倒是高出海面不少，足以容纳两三人。但由于手指是弯曲着伸向天空，躺在上面显然不会太舒服。

我们得离水远一点。”克莱恩心中这么想着，拖着力竭的身体站起来，弯腰去搀扶凯西。

“凯西，先起来。我们得往高处走。”他的声音空洞而微弱。

凯西颤抖着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

“……克莱恩？”

他点了点头。

“嗯，是我。”

凯西还处于迷茫中。克莱恩看得出来她的意识还未完全恢复，于是他轻轻把她扶起来。

“来吧，我们走。不远，就几步路。”

她显得有些犹豫。

“发生了什么事？我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然后有什么东西在把我往下拉……”

克莱恩的嘴角透着苍白，但他的语气尽量保持平缓。

“我们遭到了一只海怪袭击。船被毁了。我潜下去找到了你，然后游到了这里。这里离水面不远，所以……”

凯西的身体晃了晃。

“那……露菲呢？”

克莱恩立刻打断她，不愿继续这个话题。

“跟我来，到了更高的地方，我们就可以休息了。”

克莱恩几乎是拖着凯西，爬到了巨手的食指底部。这里是他们不去攀爬手指的情况下，能抵达的最高点。

克莱恩半坐在冰冷的石头上，背靠着巨大的指骨，茫然望着翻涌不息的海面。他的眼神空洞而冷漠。

凯西则静静坐在他旁边，她苍白的脸庞扭曲着。似乎既想问出那个问题，又害怕听到答案。

终于，凯西鼓起勇气，用几乎听不见的颤抖声音问道：

“克莱恩，露菲在哪里？”

克莱恩沉默着，不愿意将答案说出口。

他忽然觉得，如果他说出那些话，它们就会变成铁一般的事实。而如果他保持沉默，那么或许还有一线希望，那些话只是未说的谎言。

我不想说。”他始终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熟悉的压力在他的脑海中积聚。不断压迫他，令他头昏目眩。

我不想说！”他沉默着呐喊。

紧接着，刺骨的疼痛席卷而来。克莱恩固执地忍受着。比以往任何一次坚持的时间都要长，直到泪水滚落，他的身体因剧痛而抽搐。

但最终，他还是被魔咒逼出了那些他不愿说出口的话。

“她……她……”

他没能说完，一个微弱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声音从下面传来，从波涛汹涌的海浪中传来。

克莱恩的心跳猛地一顿。

在巨大拇指的底部，几乎触及海水的石头那里。一只苍白的胳膊从黑水中伸出，紧紧抓住了岩石。

随后，那个高挑的身影缓缓攀上了石手张开的手掌。

克莱恩的目光立刻聚焦在那道身影上，瞳孔剧烈收缩。他仰起头，泪水无意间悄然滑落。

凯西察觉到异样，转过头问道：

“克莱恩？怎么了？”

克莱恩抹了抹视线模糊的眼睛，嗫嚅着低语：

“是露菲斯。”

凯西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露菲？！她没事吧？”

克莱恩张了张嘴，手指紧紧攥在一起，指尖结痂的伤口处滴落一颗暗红的血珠。

露菲斯的情况并不好。

实际上，克莱恩甚至不知道她为何还能活着。

星光军团护甲支离破碎，露出下面残缺不全的血肉。她身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巨大创口，右半身连同腹部都不见了。

克莱恩看到了断裂的肋骨，鲜血如同溪流般从她腿上淌下，还有那些被绞碎的内脏从伤口边缘溢出。她用手捂住伤口，却无济于事。

他想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她的大腿上少了整块肉，露出被撕碎的残余肌体和雪白的骨头。大腿骨整块开裂，还勉强连在一起。

她的右臂也遭受了重创，几乎被扯断，仅凭一层皮和几根肌腱连着，就像一个被虐待、损坏的牵线木偶。

甚至她的脸也未能幸免，一只眼睛不见了，眼窝那里破裂严重。她脸颊上的皮肤像是被砂纸磨掉了一样，只露出血肉模糊、牙齿破碎的惨状。

尽管她还能坚持到现在，但……

即便是永恒之焰，恐怕也难以逆转这样的伤势，她现在还活着，已是奇迹。

“克莱恩？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克莱恩回头看看凯西，紧咬着嘴唇，努力压下想要脱口而出的答案。心仿佛被尖锐的烈火刺痛，视线、声音、思维好像都在远离自己。

此时，露菲斯拖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盲目向前迈步，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她的腿一软，重重跪倒在地，鲜血在灰白的石头上绽放出惨淡的红花。

她幽幽一叹，断裂的股骨终于崩断，贯穿了小腿。

克莱恩只觉自己仿佛陷入了最恐怖的噩梦中。他想要尖叫，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一种深深的窒息感让他几近疯狂。

他不想待在这里，他不想看到这一幕！

然而，他却无法完全移开视线。

……当露菲斯的眼睛里燃起两团白色火焰时，克莱恩立刻就察觉到了。那火焰越燃越旺，从她的眼睛、嘴巴、身体上的巨大伤口中溢出。

就好像在她心脏的位置藏有一颗燃烧的星星，她的身体仿佛是承载火焰的灯笼。

白炽的光芒涌满了露菲斯的血液，将其转变成流淌的白色火焰。

克莱恩目睹了这一切，呆立当场，眼中满是难以置信。那火焰开始融化并重塑她的身体。慢慢地，她的肌肉自行修复，器官归位，骨头从碎片中重新组合起来。

至于那些缺失的部分，火焰呈现出相应的形状并迅速凝固。

露菲斯仍不住痛哼出声，她抓住自己的右手臂，猛然扯下，然后将它按在流淌着白色火焰的断臂处。很快，断臂的两截融合为一，再次恢复了完整。

克莱恩诧异的目光下，露菲斯身上每一道恐怖的伤口都在永恒之焰的流淌下逐渐愈合。

他实在对永恒之焰氏族的神秘感到难以置信，连这样的伤势都能愈合，这…这简直堪比传说中的不死鸟……

当然，克莱恩可不会天真的以为，这种做法没有代价。但相比代价，这愈合能力属实太过夸张。

不久，残破的护甲间透出了她新生的白色肌肤。

露菲斯抬起头，目光扫过他们，却空无焦点。她的眼神中没有流露出对他们的任何反应，那眼神几乎不掺杂一丝情感，只有极致的冷漠。

那种神圣火焰似乎一并摧毁了她的意识，克莱恩对上那双眼睛时，后背猛然一凉。

随后，这位永恒之焰氏族的最后一位女孩闭上了眼睛，无力倒在地上，陷入了昏迷。

……不知何时，第一缕阳光从东方的地平线外悄然爬起。

黎明来了。

露菲斯整整昏迷了两天。

到了第三天清晨，她的睫毛微微颤动，直到黄昏时分才缓缓睁开双眼。她吃力地坐起，带着一丝困惑环视四周。

她的脸依旧像往常一样，平静而冷漠。克莱恩却发觉她好像比之前冷漠了许多。

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坐在巨手指尖顶端、对着她咧嘴大笑的克莱恩身上时，她的眼神闪过一丝波动。

露菲斯皱了皱眉，低头打量着自己，才注意到护甲上的破洞，她语气平淡地问道：

“你在笑什么？”

克莱恩调皮地向她眨了眨眼，耸了耸肩。

“看看你身后。”

露菲斯愣了一会，轻轻叹息一声，然后转身。

在她身后，那是一片辽阔的黑色大地从巨大火山口的斜坡上延展开来。

在那片土地上，一座由灰色锃亮石块砌成的高大城墙，傲然矗立在深渊之上。

它历经岁月的洗礼，古老而斑驳，却依旧气势磅礴。夕阳下，城墙斑驳的石块映射出绯红的晚霞，就像旭日初升的太阳一样耀眼。即便是在黑海的重压下，也能稳稳屹立数千年，甚至更久。

他们成功了。

他们找到了人类的城池。

第一卷：遗忘海岸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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