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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6 章 宛丘之上(4)


阿南还不明白他的“我会”是什么意思,听得外面葫芦笙响,姑娘们的歌声越发嘹亮,在夜色中清澈而缠绵。

    这听不懂的歌声,带着一种让心口震颤的力量,让他们在欢歌之中,深深凝望着彼此。

    就如远处高台上的那些彝族年轻人一般,他们身体轻贴,呼吸相闻,随着那歌声一起,如飞鸟振翅而翔,如游鱼并鳍而曳,在这漆黑的夜色之中,在这无人看见的楼上,在这哔剥的火塘旁边,跳起了外间那些男男女女的舞。

    渐渐地,也不知道是谁先绕上了谁的手,谁先贴住了谁的面颊,他们肌肤相贴,紧紧拥抱,再也不让任何一丝风从他们中间穿过。

    他们抱得那么紧,呼吸相缠,两鬓厮磨。

    情难自禁地,朱聿恒低下头,灼热的唇终于再度攫取到了他渴求了许久的吻,仿佛要弥补分别之后那些长久的空旷与焦灼,思念与疯狂。

    他虔诚而贪婪地亲吻着她,身体灼热颤抖,情难自禁地将她抵在柱上,抱着她的手越发收紧,似要将她揉进自己的怀中般用力。

    阿南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想将他略微推开一点,却在他热烫紧贴的身体之前,失却了所有力气。

    她感受着阿琰不顾一切的,仿佛明日便要失却了生命的绝望与恣意中,忽然心软了。

    想要推开他的双手慢慢垂了下来。她闭上眼睛,任由他亲吻自己,竭尽全力地深入汲取。

    直到双足已经撑不住他们的身躯,他抱着她沿着身后的柱子逐渐滑下,两人蜷靠在火塘旁,气息逐渐平缓,缠绵渴求的眷恋未足,都是舍不得放开对方。

    阿南气息不匀,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声音也微带喘息:“不是说好了,以后我们只是战友,再也……再也不会……”81Zw.ćőm

    然而,她恍惚想起来,刚刚情不自禁的人,不止他一个。

    甚至,她的失控情态,也不比阿琰好到哪里去。

    朱聿恒没有回答,只收紧了抱着她的双臂。

    她也无法再问下去,心头暗暗的激荡交织,让她无所适从,一气之下,干脆将面容埋在他的肩头,还恨恨地深吸了几口他身上的香气。

    梅花在雪夜中氤氲萦绕的暗香,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你不是政务繁忙,又要照顾你爹吗,怎么还是过来了?”

    朱聿恒的手顺着她的手臂滑下,拢住了她的手掌,与她十指交缠:“圣上与我父王的身体都恢复得不错,如今应天那边一切平稳过度,因此我才放心将一切交给他人。”

    阿南从他怀中抬起头,斜他一眼:“说真话。”

    朱聿恒在她的目光下无奈笑了笑,抬手抚抚她的鬓发,将自己胸前衣襟解开。

    塘中火光黯淡,但已足够阿南看到,他的阳维脉殷红血赤,已如其他的血脉一般暴裂。

    阿南抚上这条新出现的血痕,手指微颤:“这是……昆仑山阙关联的那一条?”

    “是。即使你与我远隔万水千山,它依旧还是发作了。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分开呢?”朱聿恒俯头以唇轻贴她的额头,说道,“再者,我这边已有了关于白玉菩提子的发现,我想尽快与你碰面,让你看一看里面藏的东西。”

    阿南精神一振,从他身上撑起身子,抓过那颗白玉菩提子,静听他讲述别后经历。

    从李景龙那里得知了道衍法师当年的事情后,朱聿恒仔细研究他留下的菩提子,却未有任何发现。

    直到某一日风和日丽,他与李景龙前往燕子矶,在道衍法师经常盘腿垂钓的那块石头上,查看对面的沙洲。

    草鞋洲已经在六十年的江水冲刷下,逐渐变成椭圆。看潮水冲击的角度,千百年后,或许真的会如诸葛嘉所说,成为一个八卦形状。

    朝廷派遣的人,已多次在草鞋洲上彻底搜查。祖父虽不允许他接近这阵法以免发生不测,但一应情况都会向他传达,精准无漏。

    沙洲上芦苇丛生,每年夏秋潮水涨落时,往往没在水下数尺,因此上面偶尔有零星渔船靠岸,却并无人定居。

    而沙洲中间是巨大沼泽,千万年来泥浆积淀无人能入,上面空无一物,绝无设下任何阵法的可能。

    朱聿恒拈着白玉菩提子,思索着道衍法师为何要经常来此处钓鱼,又为何要说,菩提子中可另辟世界。

    想着李景龙说过的,道衍法师那次差点将菩提子砸裂的事情,他将菩提子举到眼前,对着面前的沙洲照了照。

    依旧是一无所见。

    他于是无意识地转动着菩提子,看向四周。

    就在映向太阳的那一刻,他手中的菩提子也转到了某一个特定的角度。

    一瞬间,整个世界如同苍白阴翳蒙在了他的面前,让他眼中陡然闪过错愕的光芒,捏着菩提子的手也下意识收紧了。

    李景龙察觉到他的异常,忙丢下鱼竿惶惑问:“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他怔愣片刻,随即霍然站起,示意侍卫们立即与他回城:“不,本王忽然想起一些要紧事情,我得……立即赶回去处理。”

    在回去的路上,他的手中,一直握着阿南留给他的“初辟鸿蒙”。

    虽然已经残破,但他一直将它贴身藏在袖中。它在这严冬中并不显得冰凉,反而因为带着他的体温而暖暖的。

    阿南,他心中坚定不移的定海珠、北极星。

    每次遇到艰难困境之时,他总是期望与她双手相握、后背相抵。哪怕如今她不在身旁,可一想到她,心中总是平添一份坚定与勇气。

    阿南,他绝不可以失去她。

    就在进入东宫附近街道之时,他看见了从东宫过来的马车,上面坐的人,正是前次替父亲医治的太医。

    他放开了初辟鸿蒙,叫住了人,问:“陈太医,太子现下情况如何?”

    陈太医看见他,吓得一哆嗦,赶紧垂首答应:“微臣察太子气色渐复,只要安心将养,定能早日大好。”

    朱聿恒将他带到旁边无人角落,单刀直入道:“陈太医,你家世代于宫中供职,如今又是南直隶太医院使,本王相信,你不至于藏私。”

    陈太医忙垂手道:“是,是,微臣不敢有瞒。”

    朱聿恒盯着他,目光犀利:“那么,我父王身体究竟如何?”

    陈太医额角出汗,战战兢兢道:“禀太孙殿下,那日太子风炫发作,微臣看太子脉象其实平稳,但……太子妃提醒微臣,是不是痰迷心窍了,微臣才……才敢……”

    朱聿恒目光微冷,低低道:“原来如此么?”

    陈太医忙道:“微臣下针时都避开了大穴要穴,只捡了不刺激的□□位稍加针灸而已。所幸太子吉人天相,当即也便醒来了……”

    “好,本王知道了,劳烦陈太医了。”朱聿恒示意侍卫给他赏银,自己则整肃神情,向着东宫而去。

    太子与太子妃二十多年夫妻,相濡以沫,感情甚好。

    朱聿恒一进东宫,便看见屋前廊下设了软榻,父母相隔半尺坐着。日光斜照在他们身上,他们低低说着话,晒着太阳,融洽从容。

    朱聿恒原本躁动的心,也逐渐变得平缓了些。

    他接过侍女手中的银托盘,轻手轻脚过去,将金桔与橙子捧到他们面前。

    太子妃抬头看见是他,不由得笑了,接过水果给太子递了一份,问:“今日倒是回来得早?”

    朱聿恒在他们身旁坐下,示意侍女侍卫们都退下了,然后坦然道:“阿南出发有几日了,孩儿无心政务,实在坐不住,所以和太师去燕子矶钓了一会儿鱼。”

    太子与太子妃默然对望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听他又道:“回来的时候,孩儿遇见了陈太医,他说刚给父王请了脉,恢复很快,因此,孩儿也就放心了。”

    太子颔首:“对,父王这两日感觉身上大好,你和你母妃啊,不必再替父王忧心了。”

    朱聿恒便道:“既然父王身体已无大碍,那么,孩儿想要立即出发追上阿南,我们一起前往横断山脉破阵。”

    太子顿时错愕,太子妃失声道:“聿儿,你简直糊涂!邯王虎视眈眈,你父王身体稍有起色,你便要抛下一切重任,追随那个司南而去?你怎么不想想,你与她在一起,对你只有不利!”

    “没有不利了,孩儿身上的昆仑刺已经发作。”他微敛眸光,道:“父王身体已无大碍,邯王那边,圣上也给了孩儿承诺。如今南边的阵法与我息息相关,如何能一力压在阿南肩上?”

    “朝廷已经够开恩了,将人马全部交由她一介女海匪指挥,她若有能力,便该自行做好,又何须你陪她冒险?”太子妃一贯沉稳的声音,此时显得又高又尖,显然被儿子的决定而乱了分寸。

    “请父王母妃别担心,孩儿身上尚有两条血脉未曾发作,算起来时间充裕,足够我从横断山破阵回转。无论此事成或不成,孩儿定然会尽快破阵,回归父王母妃身边。”

    “不……聿儿,不要去!”太子失态地抓紧他的手,不顾一切道,“留下来,留在爹娘身边!你……至少在这最后的时光,呆在我们身边……”

    太子妃亦是红了眼眶,抬起颤抖的手捂住嘴巴,竭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朱聿恒默然望着他们,道:“父王母妃放心,孩儿之前面对过无数艰难险阻,当时面前一片迷雾,只有我和阿南两人互为依靠,情势远比如今严峻,但,我们都一一破解了困局,安然归来了。孩儿保证,这次我也一定能顺利回转……”

    “不够的,两个月时间,不够你从横断山破阵回转的!”太子竭尽全力,死死抓着儿子的手,不肯放开。

    他冲口而出的话,却让朱聿恒的脊背微僵,寒意沁了出来。

    “父王怎么知道,我只有两个月了?”他反握住父亲的手,定定地凝视着父母,“你们如何知道我只剩了寥寥这点时间……傅准知道,圣上知道,父王母妃,你们也知道?”

    太子颤抖着双唇,悲怆道:“是傅准说的,所以,我们才竭力阻止你南下。因为,聿儿,你没时间了,等待你的,只有……”

    他声音哽咽,难以吐出后面的话语。

    可朱聿恒却清楚地知道,他后面要说的是什么。

    所以祖父已经绝望为他营建山陵,父母不惜一切将他留在身边。

    等待他的,只有区区两个月时光,比魏乐安预言的一年时间,更为残酷,根本不够他去了西南再回转。

    “聿儿,别去……至少,在爹娘身边,咱们还能倾举朝之力想想办法……”秉性刚强的太子妃,此时也忍不住热泪滚滚而下,颤声道,“圣上要杀了司南,也是因为想把影刺除掉,留你在身边……咱们齐心协力,或许能寻出最后那个天雷无妄阵法的秘密,岂不比你……万水千山离我们而去要好?”

    即使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他们也希望他最后的时光能在雄伟辉煌的宫阙中安然度过,而不是在西南绝境中,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朱聿恒问:“那么,傅准失踪前,是否透露过天雷无妄阵法的详细情况?”

    太子默然许久,艰难地摇了摇头。

    “可我如今,却找到了横断山脉的重要线索。纵然我也知道,此去希望渺茫,但……我绝不能放弃最后一线希望,更不可能让他人、让阿南代替我去冒险,我必须要自己决断这一切,自己掌握自己的生死!”

    见他去意已决,太子妃掩面哭泣再说不出话。

    而太子紧握着朱聿恒的手,叹息着不肯放开。

    朱聿恒却比他们要平静许多,神情清明从容:“其实,早在山河社稷图刚出现,魏乐安告知我命不长久时,我便已经强迫自己,接受这天年短暂的命运。当时孩儿唯一的想法,便是在这仅剩的一年时光里,安排好自己的未来,帮助父王扫清障碍,牢固东宫地位,这样,孩儿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直到……阿南出现了,她让我看到了存活的希望,带我进入了我前所未见的奇妙世界,也让我知道了,我背负的山河社稷图,不仅仅关系我自己的生死,也关系着亿万百姓的生死存亡。

    “那时我才知道,我该负起的责任,不仅仅是这一年的时光、不仅仅是东宫的未来,更是天下的存亡,社稷的安危。或许上天让我成为皇太孙,给了我这样的一双手和棋九步的能力,便是要我肩负起这责任,解决六十年前的死阵,挽狂澜于既倒,这……或许就是我的天命!”

    太子与太子妃都是流泪哽咽,望着自己的儿子,久久无法言语。

    而朱聿恒的话语,如从胸臆间一字字挤出来般郑重:“爹,娘,不要怪阿南。是孩儿将她扯进了这原本与她无关的旋涡之中,她的命运也因我而改变。如今我们是生死同命的人,没有了彼此,我们都无法独活。若这已经是最后的阵法,那我,绝不会让她挡在我的面前,替我承担风雨;我也绝不会龟缩于她的身后,任由她被风暴侵袭。”

    虽千万人吾往矣。

    在日光遍照的回廊中跪下,朱聿恒朝他们深深叩首,然后起身作别。

    二十年朝堂风雨,他们一直是彼此最大的倚靠与后盾,但此时此刻,朱聿恒郑重向他们道别:“爹,娘,请恕孩儿不孝,聿儿……拜别了!”

    太子妃泪流满面,向着离去的儿子追了两步,颤声道:“聿儿,若你不能安然回来,娘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

    朱聿恒没有回头,他只是垂下手,默然握紧了腰间母亲以鲜血调朱砂为他抄写的经文,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随即,他便加快了脚步,头也不回地离去,仿佛多留一刻,回一次头,他那决绝的意志便要被冲垮,再也无法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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